「几点钟方向你才会收到暗号」  2016年，『你的名字』在中国大陆的上映取得了巨大的成功。这是个「新海诚」的故事，少年少女的思绪融入精致的画面中；但这又是个不那么「新海诚」的故事，额外添加的灾难、奇幻等要素，跌宕起伏的剧情代替了以往对角色间的微妙距离感的摸索。与之相比，国内观众对同期上映的『声之形』的评价则显得褒贬不一：校园霸凌、残障、轻生，在两小时之内用银幕叙述这些充满争议性的话题，对创作者和观众们，都是不小的挑战。幸运的是，在对这部作品的讨论转向理性之后，其本身过硬的作品质量还是得到了观影者们的肯定。相较于满汉全席般丰盛的『你的名字』，『声之形』的口感则更像是怀石料理，以精致的制作去强调食材的本味。 相较于诺兰的『信条』之类的科幻电影，『声之形』的剧情显得十分简单。不过，这样的「螺蛳壳里做道场」，也正完美地承接日本的文艺作品里一脉相传的对角色触感细腻的心理的挖掘。石田将也是一个调皮捣蛋的小学六年级学生。而失聪的女主角西宫硝子转学到了将也的班上，和大家见面时用本子进行自我介绍。同学们对这位转校生起初都很友好。但西宫硝子的听觉缺陷让她无论是在参与合唱这样的活动，还是在课程学习中都无法融入集体。于是，在友好的态度与迎来新同学的新奇感一起退潮之后，残留下来的情感变成了有意无心的孤立。而对于将也这样的孩子王来说，无法去理解的西宫硝子自然而然的成为了「欺凌」的对象。愈演愈烈的霸凌，让本就因为被欺凌而转学的硝子也因此不得不再次转学。在硝子转学后，将也成为了众矢之的，他以受害者的身份体会了与硝子相同的痛苦。在四年痛苦的反思中，他决心去补偿过去的过错所毁掉的一切，并把这样的偿还，当作自己自杀前的告别仪式。而在四年时光的另一端，是怀疑自己给周围人带去不幸的西宫硝子，以不同方式成为猎巫对象的他们都想到了通过自杀来解决问题。幸运的是，这次他们之间的交流并没有成为浮于表面的朋友游戏，彼此的价值在互相倾诉的言语中得到肯定。而不约而同放弃了自我毁灭的他们，重新获得了面对生活的勇气。  人们渴望共鸣、渴望相互理解：因此，自人类知晓了文艺的存在开始，以心灵的间距与话语的参差所表现的交流的困难，便是重要的创作题材。它可能是『傲慢与偏见』中达西倨傲的自尊心；也可能是『利兹与青鸟』中，伞木希美与铠冢?两人之间，彼此试探、偶然合拍的脚步声。而在声之形中，女主角西宫硝子丧失的听力，则是让本就横亘在人与人之间的交流的障碍显得宛如天堑。大部分观众作为健全人，想要传达的东西尚且会在矫饰的言语中产生质的偏差，成为说者的自我满足与听者的自以为是；而失聪的西宫硝子只能挣扎的拼凑起声音的碎片，或是用纸笔书写自己的情感：去尝试着互相理解对方的想法对于她来说就显得更加困难。而对于电影的制作来说，如何对健全人的受众，表现在失去声音之后交流的困难，则是在电影的拍摄上，导演所要解决的首要冲突。  幸运的是，导演山田尚子和京都动画的制作人员充分地发挥了动画这一媒体的长处，让观众们浸入式地体验到了主人公之间交流的困难。  「倾听画面的声音」  声音的形状远比我们所想象的要复杂的多，它远远不止是机器上用傅立叶分析方法绘制出的频谱图。康定斯基在抽象画『印象III』中，用大面积的黑色色块代替钢琴，鲜黄色色块代替小号，在视觉上呈现了一场音乐会中流动的音符。与之相对的，在『声之形』中，导演山田尚子则是选择了具象化的表现形式来描绘主角西宫硝子所看到的声音。我们的双耳所能感知到的一切，对于西宫硝子来说都需要通过双眼和触觉去确认。制作团队有意地调低了西宫硝子出现时画面的音量，就好像透着一层毛玻璃观察世界一般，我们的听觉变得暧昧不清。听不到烟花绽放瞬间的声响，就去感受绽放的一瞬，空气的共振在水杯中泛起的涟漪；没法通过脚步声确认石田将也的到来，那就让楼梯扶手的微微震颤来显示他的存在；听不见他人打招呼时的声音，那就着重去表现被轻拍肩膀时他人手掌的重量。 康定斯基 《印象 III》 京都动画用了各种各样可能的方式来表现西宫硝子感知这个世界的方式：无形的声音无法传达的地方，那就让有形的振动代劳。这样精细的演出达到了预期以上的成果。除开观众们真切的体会到了主人公之间交流的困难之外，更是在整部作品中起到了叙事伏线般的作用。在故事的序幕，我们能看到硝子尝试着用每一种可能的方式——文字、触碰、表情、手语、声音，与将也建立联系，但是所有的这些尝试无一例外都失败了；而四年以后，尝试着赎罪的将也，则是一项项地重新找回了这些可能的沟通方式与硝子达成了真正意义上的交流。  烟花，水波，心的共振  在这部电影里，声音与画面的结合不仅仅局限于表现西宫硝子认知世界的方式。在剧情反转，原本的加害者石田将也成为受害者前后，声音与画面的组合也有着微妙的不同。本作将将也作为叙事的主视角，因而在讲述小学时将也霸凌硝子的片段，制作组有意使用了鲜亮的画面剪切而成的蒙太奇，并辅以明快俏皮的音乐，在视听两个层面上营造了一个顽劣的孩子王眼中世界「有趣」的模样。在情势反转之后，画面相较于之前显得更加的灰暗、色彩的饱和度也显得更低，原本欢快的音乐也变成了节奏沉重的旋律。 “我看不到他们的脸” 当将也再次见到硝子时，制作组则是有意地隐去了背景音乐的存在，并且在音轨上加入了角色间谈话的回声、鞋底摩擦地面的刺耳噪音等等，以凸显真实感。同时，制作组又在将也思考如何修复关系的时候加入了如同从水下传递话语般的音效，以暗示两人之间地位的反转。最后，在故事高潮部分，终于达成了与自我、与世界的和解的将也，则是在被温柔的音符的包裹之中放弃了逃避，真正睁开双眼去面对不美好的世界，在渐强的音乐声中去享受文化祭的一切。  如果说用音乐、色彩去衬托角色的心情过于抽象，那么通过构图、画面来表达的情绪则要直观得多。在将也在一开始成为被欺凌对象时的画面，制作组用了近乎铺满整个屏幕的黑色来刻画将也的沉重心境。而悬在黑色背景之上的，是一根缠绕着的丝线。这根丝线随着将也自我厌恶的话语逐渐被解开、拉长，最终断成两段。一方面，这暗示着受到欺凌的将也因为心理创伤而选择逃避周围的声音、主动地切断与世界的联系；而另一方面，这也与画面最下端分隔两处的将也与他原先小团体内的朋友们相呼应，具象地表现着将也原先的人际关系简化、分崩离析。  断了的「弦」  用不同的构图来暗示角色心境，是电影业界常用的戏码。在『花样年华』中，王家卫导演就利用了极为局限逼仄的场景设计，以及大量的近景乃至特写镜头，以极度的纠结和压抑去拍摄强调人物情感的故事。对于实拍电影来说尚且如此，对于动画电影这个可以任意选择构图方式的媒介，对于画面的安排更需下一番苦工。在声之形中，在欺凌场景时大量出现的失去平衡感的倾斜镜头，强调了剧情的紧张感与角色的不安心理。而除开这类常规的镜头表现，在将也和硝子乘坐电车的场景中所使用的正反打镜头，则是表现制作组对镜头语言理解的最佳样例。在去时的电车之上，两人还未达成相互理解，于是导演利用两人看向不同方向的正反打分镜强化了对两人之间物理距离的印象，进而刻画出两人之间关系的疏离。而在返回的电车之上，山田导演则是用一个中景镜头将两人与射进阳光的电车车窗置于同一画面之中，让观众明白两人实际同处一侧，也强调了两人经过一些事件之后所达成的初步的相互理解。  光的一侧  光、声音，这是我们了解周遭世界的主要手段。我们与他人的交流也就建立在这之上。导演想要把想表达的东西传达给我们，也需要通过光和声音来打破第四面墙。失去了正视他人能力的将也失去了光，失去了听力的硝子失去了声音，而我们，则是用光和声音，去与他们共情。  「最现实的理想主义」  声之形远非是一部优秀到可以无视掉她的缺点的动画电影。对于曾经被欺凌过的人们，影片结尾男女主达成相互理解的结局美好得过于虚幻，以至于可能会给曾经遭受过欺凌的人们带来生理上的不适感；而在两个小时的银幕之上去谈论欺凌、残障这些极为沉重的社会问题，无论多好的剧情编排，局促的时间里，都难免会有虚幻感从故事的一隅渗出来；影片所使用的过于浪漫的拍摄手法，将过于沉重的故事包裹在了轻飘飘的外壳之中，削减了故事本身所应当具有的严肃性。  但我仍然难以掩饰我对这部作品个人化的喜爱。在残障、欺凌、轻生这些沉重的话题背后，故事的最核心的部份，仍然是人们讨论了上千年的关于相互理解的创作母题。在话语、文字、动作都可能言不由衷的现实世界里，尝试着缩短心灵之间距离的沟通常常伴随着伤害。但不去伤害也就无法传达，如果因为害怕伤害而选择逃避交流，那孤独将会无限的重复下去，没有出口。对于心中还留有阴郁的人们来说，故事理想化的结尾，或许也能提供一些「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的希冀。我想，这就是一部作品所能提供的价值了。  [1]声之形：我们如何交流. Under the scope.  [2]【声之形】对你而言是怎样的故事？未末川. https://b23.tv/lkJgS6K  [3] 山田尚子会告诉你好的改编是什么. 94works.  [4]【双语·科普】山田尚子:站在巨人的肩膀上. RCAnime.  [5] 《利兹与青鸟》彻底试分析. Gracie. https://zhuanlan.zhihu.com/p/53616939